借武汉汉剧院建院演出的机会，观摩了不少汉剧的传统剧目，欣尝了有着深厚传统的汉剧的演唱艺术。这里，我想记述两位老艺人的演唱。因为他们的演唱给人的印象很深，使人难．以忘怀。这两个老艺人，一个唱三生，一个唱四旦，他们的演唱不仅色味浓郁，而且体现了汉剧这一古老剧种在演唱艺术上的成就。
在汉剧的传统剧目里，以三生应工的戏唱工都很繁重。它的特点一是调门高，二是唱腔多而且长，往往一大段唱腔就是几十句，百多句，要连续唱上半个钟点。这对演员来说，确实是一个严酷的考验。假如演员没有一个训练有素的嗓子，这样吃重的唱工实在很难应付下来。要唱得圆润而又松驰，毫不紧张，毫不勉强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而更其难为的则是这种大段的唱，倘演员不善于表现，纵有好的歌喉也会唱得没有特色，没有光采。流于平淡无味，就往往令人困倦欲睡。所以，这种演唱不但要演员在嗓音训练上见功夫，也还要考验他在艺术表现上的才能和修养。
这次，看到了徐继声老艺人演出的《荥阳城》。一在这出戏里，老艺人的演唱是十分出色的，那大段的唱腔，使观众深深地被吸引着。其所以吸引人，首先是他的嗓音抓住了观众。老先生今年六十七岁了，但嗓音却出人意料地好，高亢而明亮。唱到高处，很自然地就吊上去了，那声音既不是直着脖子嘶喊出的来，也不尖细刺耳，听来十分舒服。他在这出戏里唱得很多、很长，但并不感到疲倦，绝无力不从心之感。唱这样高的调门，嗓音又能这样持久不衰，这是极为难得的。据说，他的嗓子至今仍能适唱数场而不觉累。听了老先生的嗓音，但自然地就令人思考这样的问题：为什么老先生这么大年纪，嗓音仍能如此明亮清脆?也许有人会以为这是得力于天赋。但这样的回答并不可靠，因为也有天赋条件同样很好的人，但却不能经久不衰，年轻时嗓音也许很出色，可是还不到中年嗓音就倒下去而再也起不去。可见，这里有一个方法上的问题。有了天赋的好嗓子，还要有科学的方法去练它，有正确的方法去运用它，并且还要善于爱护它、保养它。假如在平时不掌握科学的方法进行基本训练，练得发声松驰而不紧张、自然而不勉强；假如在舞台上不善于运用嗓子，只会直喊而不知收敛，不能该抑则抑、该杨则杨；那么，天赋条件再好的嗓子也不免要被糟塌、催残，当然，要掌握这种方法也并不容易，有赖于平日持之有恒的锻炼。老先生的嗓音说明了这样一个真理，光凭先天条件好是不够的，只有经过后天的加工磨练，才能使演唱家的艺术生命维持长久。
但更为难能可贵的，却是他的歌唱能够传神。他能以演唱把人物性格作多方面的表现而不简单化，使观众能从他含情的歌唱中，感受到剧中人物心理的复杂性。刘邦兵败荥阳，被项羽围困，纪信甘愿替死，让刘邦能乘此机会逃命。历史上这样一个人物，我们看来只不过是一个为主子效忠至死的愚忠人物。但老艺人的演唱却并不把他当做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物来处理，儿从几个方面表现了人物复杂的精神世界。首先，他表现的是纪信的英雄气概。表现出这是一个有志向、有抱负的人，是一个愿平定天下而在马前立下功勋的。但是，因为纪信深受刘邦之恩，当刘邦面临危境，而且在张良等的安擗之下，他又不得不以替死报答。正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，纪信才愿替死。而另一方面，纪信纵然有视死如归的勇气，但他毕竟是上有老母、下有妻儿的人，临死之前又不能不有所牵挂和留恋，这一心理矛盾更加复杂。当老艺人在表现人物这种复杂的内心状态时，情感深挚的歌唱格外动人。老艺人的演唱有一个可贵之点，在于他完全藉歌声传情，而绝不借助于外加的动作和解释，这样，他就从歌唱中把人物的精神面貌刻划出来了。
我深感老艺人的演唱在艺术表现力上之高。当昕到他的演唱时，我就记起了清代著名的歌唱家徐大椿在《乐府传声》里说过的一段话。他认为要使歌唱能感人动神，“交唱者先设身处地，模仿其人之性情气象，宛若其人之自述其语，然后其形容逼真，使昕者心会神怡，若亲对其人而忘其为度曲矣。”这就是说：只有深入地理解人物的内心世界，并在歌唱中表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，这样的歌唱才能感动人。这是从我国传统的演唱艺术中总结出来的可贵经验。我以为，老艺人动人的演唱艺术，正是体现了这种优良的传统的。
另一个老艺人邓云风，是唱四旦的。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。在没看他的戏之前，就有同志向我们介绍说：他虽因年岁大了嗓子不太好，但当地群众就是爱听他的唱，爱得简直入迷，只要有他的戏就一定满座。有了这番介绍，我们在观摩时也就特别去注意他的演唱特色。
邓云风老艺人这次演了一出《三娘教子》。听完了这出戏以后，觉得果然名不虚传，他的演唱，乍听起来，似乎貌不惊人，但仔细品评之后，又觉意味隽永，内在的功夫很深，耐人嘴嚼回味，他的唱腔是比较朴素的，绝少曲折装饰，和一般人所易于欣尝赞美的花腔比较起来，似乎要简单、平直得多。但唯其朴素，方能检验演员在演唱上的功底、修养。实在说越是旋律简单的唱腔(“简单”二字还不太确切，这意思是指这种唱腔不花梢，没有很多弯拐曲折的装饰)，越是不容易唱好。这就是说，它比那种花梢的唱腔难唱得多。这首先是它难于表现。看来不大复杂的唱腔，却要籍它表现人物的复杂情感，这对演唱家是一个难题。假如一个演员的唱工不到家，艺术修养不深，面对这种唱腔简直会束手无策。不仅可能唱得平淡无味，引不起观众的欣尝兴趣，还可能将演员在艺术修养上的弱点暴露无遗。而老艺人演唱的高明处，就在于他能籍貌似平淡无奇的唱腔来发挥动人的艺术效果，这不应看作简单，而是艺术上一种深刻的表现。在一般年岁较轻的演员中，比较喜爱花腔，这似乎易于得到观众的喝采。花腔固然好听，却易流于浮浅；色彩清淡的艺术品固然不太耀眼，殊不知它往往具有更深刻的内在力量。上了年岁的艺术家总善于在平淡中表现深刻的意境，这正是修养已达到炉火纯青的一种表现。
老艺人演唱的另一特点，是咬字十分清楚、有力，每个字音都有一定的分量，绝无轻飘之感。对于戏曲演员说来，咬字清楚似乎不是太大的问题，因为这是戏曲演唱的首要条件，而且戏曲演员比起别种歌唱演员来，咬字一般是要清楚得多。但其实问题又不这样简单，这里面也还有很复杂的学问。有的人字也咬得很清，但就是没有分量，字音出来是轻飘飘的，传到后排也就不葚清楚了。也有的人出字的时候，字音咬得很准，可是到了收声的时候却变了样子，再也归不到原来的字音上去。因此在演唱上要使每个字音送出来都很准确、清晰，都有一定的分量，其实并不简单。关键还是在于基本功。老艺人的演唱特色，正说明了他在
气息的运用控制上、在唇齿各个发音部位的锻炼上有着很深的功夫。
老艺人演唱还有一个特点，就是他在表情上很有节制，从不轻易运用强弱变化。看起来，好象是平铺直叙，表情不多，但这正显示了他在表情上分寸掌握得十分严紧，不卖弄。表面上似静静流水，平稳无波，但到了情绪最为激动的瞬间，却似江河奔腾，倾泻而出，使得情感的表现达到高潮。在这种场合，伴随演员的情绪而来的，往往就是观众热烈的掌声。与这一点有关的，则是老艺人在演唱时很少依赖手势、动作，甚至是面部表情的帮助，而完全在演唱上见功夫，完全靠声音来传情，靠出色的演唱来打动观众。当然，这并不是说在演唱时运用动作表情就不好，但假如过多地运用它来炫耀自己的才华，或是籍外形动作来藏拙，而并不在唱工上真正下功夫，那就不足取了。
听了老艺人的演唱，我觉得无论是对我们的年轻一代的学艺者或鉴尝者都是很有启发的。艺术创造，是一种艰苦的劳动，有一分努力，就有一分功夫，一分成就，这里没有捷径可走。在艺术上，决不能迷惑于外表的华丽夺目，而要去追求、去探索那深刻的内在的东西。一时的表面效果是容易获得的，但它也容易消失；真正的功夫却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，但却要经过长期的艰苦磨炼。年轻一代的学徒要想赶上并且超过前辈老艺人的成就，第一就要在技术上刻苦锻炼，在基本功上打下扎实的根底；第二要从各个方面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，只有深入地理解、钻研，才能深刻地表现人，才能鉴别和体现艺术上的美和丑。老艺人在艺术上的成就，正体现着他们多年辛勤劳动的成果。
原载《戏曲研究资料》1962第五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