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振兴京剧观摩演出活动中，一出汉剧《秦琼表功》引起了京、津、沪等各地京剧界朋友的关注。记得演出那天，李洪春先生在王金璐等晚辈的搀扶下，也来到剧场观看了演出。看完戏后说：“这出戏咱们京剧也有，可多年没人演了!”其实，在汉剧舞台上，这出戏也演得不多，该剧是怎样搬上舞台并演到了北京的呢?
汉剧《秦琼表功》是一出骨子老戏。由“六外”行(文武老生)应工。该剧对演员唱、念、做、舞，身段、武功等要求甚高，因此汉剧界有“六外怕《表功》”之说。
图：《秦琼表功》王立新饰秦琼（1）
该剧故事说是的秦琼因辕门狂笑而触犯杨林，杨林命李渊斩秦琼，秦琼因此自表历来战功，并提及临潼山曾救过李渊，李渊顿忆前情，遂让秦琼大战罗成。老本冗长芜杂，头绪纷繁。仅叙说“枣阳山上败雄信”前后经过，就几乎占了全剧的一半篇幅。而且在老本中有两个问题十分含混，其一是秦琼为什么要表功不得其解；其二是李渊怎样认定秦琼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明不白。秦琼为什么要表功，原本是这样铺排的：
秦琼：依小人看将起来，他(罗成)实实不及小人也。
李渊：出此狂言，你是什么出身?
秦琼：我是这个……
李渊：这个什么?
秦琼：捕盗快手。
李渊：出身不高，扠出帐去!
龙套：出帐。
秦琼：(唱)喝令一声扠出帐，
羞得秦琼脸尢光。
低下头来心暗想……
(白)啊!有了
(唱)想起从前事两桩。
(白)且住!适才俺在帐中言了声捕盗快手，千岁道我出身不高。我虽然出身不高，昔年曾见过大小两座战场，俺不免二次进帐，去将俺的功劳略表一番。纵然将俺推出斩首，也落一个青史明标!
在封建时代，李渊瞧不起秦琼“捕盗快手”的“出身”而将他杈出帐去是可以理解的。而在《秦琼表功》这出戏中，如果李渊感到秦琼有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，因“出身”问题将秦琼杈出帐去，未免就太不近情理了，况且，秦琼为何要对李渊“表功”也并未道出个顺理成章的子丑寅卯来!
李渊又是怎样认定秦琼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?老本中的台词又是含糊不清的：
秦琼：启禀千岁，小人将潼关打开，不知放走了多少买卖的客商，内有李渊千岁的合家满门，看了小人扬长而去，那时小人心怀不服，一马挡住当头。呔!你这一败官，好生无礼，愚下救了你全家性命，你名姓不通，谢字不答，你往哪里走?李渊千岁回了马言道：本藩唐国公李渊，动问恩人高名上姓?那时小人本当言出真名实姓，只因四下都是奸王耳目，小人皮轮双锏上面有秦琼二字。实只望按住琼字，露出秦字；谁知按住了秦字，露出了了琼字。千岁马上请观!呀!却原是琼武将军，本藩日后回到太原，恩将重报!千岁，小人自从胜了那一阵，劳碌奔波到如今哪!
这段冗长说白中令人费解的是，李渊怎么将秦琼误认为是“琼武”的?就算他在锏上看见一个“琼”字，怎么会想当然地大呼“呀!却原来是琼武将军!”呢?作为该剧的剧本整理者，我认为，不少传统戏中有些看似不重要的地方，恰恰是剧中至关重要的“戏眼”。因此，如要整理某一出戏，就必须从关键之处下工夫，弄清剧情的前因后果。
经翻阅了《黄振元述录，高海山校定本》、《李惠卿演出本》及京剧、秦腔、河北梆子等多种《表功》的本子，又翻阅了《隋唐演义》、《说唐》等多种历史小说书籍。陈汝衡先生修订的《说唐》第四回中有一段文字始才吸引我的目光：
“……那唐公脱离虎口，见壮士一马跑去，忙对道宗道：‘你快保护家小，待我赶去谢他。’遂急急赶去，大叫道：‘壮士，请住，受我李渊一礼。’叔宝只是跑，李渊赶了十余里，叔宝见唐公不舍，只得回头道：‘李爷休追，小人姓秦名琼。’把手摇了两摇，将马一夹，如飞去了。唐公再欲追赶，奈马是战乏的，不能前进，只听得风送鸾铃响处，他说一个琼字，又见他把手一摇，错认为‘五’。就把它牢记在心上。……”
这段宝贵的文字，解决了我心中的疑团，剧中的“琼武”，原来是书中的“琼五”之误。这个“五”字的发现，使我找到了整理《秦琼表功》的突破口，为秦琼的表功和李渊断定“琼五”即秦琼找到了依据。我采取“立主脑，减头绪”的方法，删去“枣阳山败雄信’’大段与主旨无关的情节，集中笔墨描写李渊与秦琼的相认，重点“倒叙”临潼山之战，焦点集中在李渊相信不相信面前的押粮汉子就是秦琼这个问题上，使剧情产生了悬念，观众也易于看懂。很显然，若李渊一直不相信，秦琼即刻便有问斩的可能，因此，秦琼之“功”，非表不可，此“功”不表，性命难保。经过浓缩、整理的改编本，增强了戏剧性，为重新加工排练提供了基础。
舞台艺术是塑造人物形象的表演艺术。排演中，郑树成先生从导演角度对全剧进行了新的艺术处理。首先，为了渲染演武厅内审秦琼的威严气氛，他改变了原来由四龙套站门的老演法，将四龙套改为四校尉、一中军。堂威声中，众校尉配刀列队，变动队形，引李渊上场。在李渊一段中速；一字板唱腔简略介绍了人物、事件之后，一句“押粮汉子快落桩”下达命令，在秦琼尚未出场时，造成了一个杀气腾腾的紧张气氛。
《秦》剧中的秦琼只是个押粮小卒，此时又犯了杀身之罪，然而，他毕竟是个武艺超群的好汉，是一个落魂的英雄。根据人物的特定身份和此刻的规定情境，安排好秦琼的第一次上场“亮相”十分重要，秦琼刚刚被解下桩来，死里逃生，惊魂未定，而且生死未卜，心情惶惑不安。导演要求演员从人物心情出发，一手抓住打带，一手自然摆动，缓步出场，快步到台前亮住，使观众能够一眼看出秦琼的精神状态。
当李渊审问秦琼姓名并非“琼五”时，转而又问秦琼为何营门大笑，并武断地说，秦琼不过是无名小卒，武艺不如小小罗成，秦琼一听，非常不服。剧本安排秦琼来了一个由低到高的傲然大笑，这一笑声，激化了矛盾，加快了舞台节奏。，李渊因被秦琼激怒，喝令将秦琼“扠出帐去”，按照老演法，只有一个“转身蹦子”。导演依据人物此时欲辩不能、慌乱无措的心情，按照生活逻辑，又吸收舞蹈动作，与演员一起创造了双跪变单跪，双腿轮番旋转变身等舞蹈身段，在被中军拦阻时，又旋即飞身来了个“三百六”的转体坐墩等一系列高难动作，十分准确地表现了秦琼的情绪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。紧接着，是秦琼的第二次“闯帐”，导演有意识区别第一次进帐的舞蹈身段，调动中军与校尉共同拦阻秦琼，形成人物冲突，组织了群体性的舞台调度，并设计了“托举飞跪”等动作技巧，刻画了秦琼冒死“表功”的气概。
为了在行动中刻画人物，根据《秦琼表功》“文戏武唱”的特点，必须处理好戏与技的关系，所谓戏，就是人物的矛盾冲突，一切技巧都要为其服务。在该剧中，各种技巧，无处不在，如秦琼“表功”前所念的“男儿凌云志，习武又习文’’等八句“诗引”，是秦琼运用帽子、胡子、袖子(马蹄袖)、带子、靴子(步子)，俗称“五子登科”等技巧的集中体现之处。为了表现秦琼的志气，这一套身段，应该演得稳健、豪迈、层次分明，丝毫不乱。又如秦琼大段叙说“临潼山之战”，有说有唱，十分繁重，说要铿锵有力，字字分明，唱要紧打慢唱，有疾有徐，抑扬顿挫，节奏明快，叙述到杨广滚鞍落马时所运用的“五百四”转体抢背，要稳扎利索，以充分表达秦琼的英雄气概和获胜后的喜悦之情。
为了让李渊确信秦琼乃是临潼山救驾的英雄，导演还在叙述了临潼山一战的经过后，给秦琼编排了舞锏的成套动作，并安排了“背部接飞锏’’等高难出手技巧，这一切都并不是为技巧而技巧，而是为了证实秦琼的真实身份和非凡武艺。通过“表功’’和展示战场一系列的真实场面再现，李这才终于认定了“琼五”就是临潼山救他性命的秦琼秦叔宝。在李渊与秦琼相认的那一霎间，导演还借鉴体操动作，安排秦琼来了个大幅度的“滑跪”，以表达秦琼的急切、感激、惊喜之情，不仅使技巧起到了为人物服务的作用，更为重要的是给观众以美感，使观众在看戏中得到一次戏曲美的艺术享受。
图：《秦琼表功》王立新饰秦琼（2）
《秦琼表功》是一出汉剧艺术特色极浓的折子戏。如何正确对待本剧种的特色，反映着编导者的艺术鉴赏能力。编导共同认为，如果放弃本剧种的特色，戏曲舞台上就会显得单一、贫乏。但是，对待本剧种的特色，也不能故步自封，而应不断改造、发展，使之富有新的生命力。在重排整理后的《秦琼表功》时，坚持保留原剧的特色神韵，同日寸，力求加工美化，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，在发展的基础上继承。比如，汉剧的“云手”、“山膀”与其他剧种有着明显的区别，汉剧有“单掌单拳”、“双掌双推”、“双拉大转身”等多种样式，这些样式，虽然颇有特色，但给人以原始之感。在运用这些样式时，尽量使动作符合人物情绪，变呆板的动作为流美的动作，同时又不改变原有的基本形态。因而产生了新的美感。《秦》剧中还有不少“小碎步”、“小挖步”，这些步法。一旦恰当用于人物，既显得有生活气息，又不同于其他剧种。还有“髯口”，汉剧常用二尺二寸长的头发“髯口”，这种“髯口”，看似笨重但易于舞蹈，导演保留了这种“髯口”，索性设计成套的舞“髯口”动作，使头发做的“髯口”的性能得到更加充分的体现，大大突出了汉剧的特色。
(写于1991年)
